长相守
>>Chapter One
雷火再次卷了卷袖口。
为了听这儿最有名的王先生说上一书，他不惜在三伏天跑到这屋子来，且连水都没带上一杯。虽说这屋子落阔，但也禁不住近千人的拥塞，这会儿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燥气，惹得他口干舌燥，头上那汗就和要榨干他似的冒个没完。雷火这会儿方才后悔出门时没留一步听多杰克唠嗑两句，他可记得他是把扇子和水都装好了放在桌上的。
“哎……”他满含心焦得叹了口气，那王先生手中惊木一拍，正是将要迎来高潮部分。而雷火听得那一声砰响，心中的烦扰反而更盛了些。
由于他来的晚，来到这屋内时已是座无虚席，于是他不得不靠在那雕花门的边上，隔着层层人头听先生高声说书。也幸得那先生巧口妙舌，令满屋子的人儿除了些细小骚动外也算是鸦雀无声，使得被挤在边缘的他也将先生的声音收之入耳。
忽然身旁伸出一只手来，雷火尚还迷糊着这手似曾相识，那手便抄着掌心的折扇直捣他的眉心。
“啪。”
雷火感到他的额头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随即从侧面吹来了阵阵凉风，他睁眼瞧去，多杰克正手执纸扇，望着屋中央，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这王先生的确在说书上有等本事。”多杰克啪得收了扇子，又哗得滑开，眼睛却一直未向雷火转过一次。
“你不是从不在炎天出门？”雷火心里好奇，嘴上却只是淡淡一问。
“你这急性大早的风风火火跑出门，连水都不曾记得带上。我又听得今儿王先生要说一出长戏，实在怕你渴死在外头。”多杰克说这话时，才稍稍偏了头，半翘着下巴，挑着眼角瞅着边上接了水壶狼吞虎咽的雷火，嗓子眼儿里挤出声轻不可闻的细嗤，折扇一抖，又是哗的一声。
“正巧家中食物也是没了库存，倒不如直接在外头寻间馆子解决了事。”
雷火摸了把嘴，刚多杰克说了些啥他只听了大概，王先生激昂的调子一直窜在他耳旁，挥之不去，而他却还偏偏出了神。待他被身旁轻唤惊醒时，那王先生已在拱手谢客。雷火虽然略有懊恼，但眼角飘着多杰克那随风飘动的发尾，那点情绪去的倒也挺快。
>>Chapter Two
兴许是老天不作美的缘故，各家都分外嫌弃锅边滚滚的白烟，纷纷跑到街边寻个凉快地果腹。雷火手把着扇柄猛扇，身边徘徊的暑气纷纷旋转着缠绕在一起，糊了他一头一脸。
他有些丧气得放下扇子，原本走在前方的多杰克一眨眼不见了踪影，雷火顿时瞪了眼。他的视线四处溜达了好几圈，终才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处小茶楼处见着了那个穿着黑马甲的身影。
等他磨着步子挪到茶楼口的时候正见多杰克一手托着紫砂茶壶，一手夹着茶杯，望着对街那嬉闹的孩童慢口咽饮。
“你怎不进去？茶楼里定比外头凉快多罢？”雷火探头瞅了眼略为昏暗的室内，对于多杰克这般行为大为不解。
“怕你睁眼瞎。”多杰克捏着杯子底部，不紧不慢得灌上一整杯茶水。
雷火听得这话，叹了口气。若是放在几年前，也许他还会跳着脚和多杰克理论一番，而现在，时光磨润了他的棱角，他倒也发不起什么脾气了。
多杰克看他这样，就手捧茶杯压着嗓眼儿笑，雷火被他笑得耳尖通红，只觉浑身的热气都涌在了双颊与侧耳，幸好他天生生了一身黑肤，让他满面涨赤也显不得出。
然而这时候，缩在店深处的伙计吊了嗓子高声吆喝起来，多杰克略一耸肩，脸上还持着那抹笑，转身融进了黯淡里。雷火松了口气，之后又为自己莫名其妙，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把所有的事委推给了多杰克，这才和躲命似的窜进了店里。
>>Chapter Three
多杰克回到屋里换了件薄衬衫，又从衣柜里翻出叠的整整齐齐的白大褂。他是医学院里的教授，对规矩记得格外牢。若是A市医学院里要评个最为严格的教授，这名头非得属给他不可，否则雷火还没嘟囔上一句，他的学生们就该闹翻天了。
大概他们永远也见不到多杰克不严肃的时候罢。
雷火正站在盥洗室门口洗手，见得多杰克随手抄起摆置于木圆桌上的黑色教案，明白他又得是赶回学校上课。这学期学院里教得难，期末测验的成绩大多数人惨不忍睹，上方实在是交代不过去，只得截了教授和学生的假期，强制开了个补习班。
想来刚刚他们在茶馆里也是磨蹭了挺长时分，雷火却愣是没看出多杰克有半点焦急的意味。
他摇了摇头，擦净手小憩去了。
多杰克也的确是不需焦急，他自个儿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有个铁皮钟一分一分卡得震天响，虽说雷火觉得自己耗时许久，但的确他们也是着这么长的空余。
只要多杰克不说，他们的时间总归会是够的。
多杰克一路挑着遮阴的地儿走，转眼间便能看见了医学院的大门。不知今天门卫是怎么的，铁门锁得严实，百八个学生穿着中山装挤在门口那小小的树荫底下，白大褂都被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蔫趴趴的，和他们的神态倒是有着意料之外的相似。
有个小姑娘远远的瞅见了他，脆生生得就喊了起来。多杰克被一喊也是头疼，学院里的教授们都只有各个实验室的钥匙，这铁门他实在无能为力。
多杰克皱着眉头瞟了眼刺眼的阳光，心说若是再这般等下去，大概今日这课得是在医院上了。
他如此想来，只得吩咐了几个平日较为省心的学生略做管理，而他则是又跑了老远的去找电话。然而那校长却是操着一口没睡醒的模糊音期期艾艾得说今儿管门的李大爷有事去了，你们都回家歇歇罢。
多杰克几乎是掼了那金属玩意儿的听筒，心里骂成一团，脚下却几乎生风。然而他被那不中用的校长拖得时间太长，等他赶回去的时候还是有个体质虚弱的女生中暑晕倒。
多杰克从齿缝里挤出声啧，他背后已是汗湿了一片，腿也阵阵发酸。他咬了咬牙蹲了下来，叫学生们把女生搬到他背上去。然而话出口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点重量压到他背上来，反倒是身后吵吵嚷嚷。他回头一看，那眼熟的红发正背着女生，冲着他老不正经得龇牙咧嘴。
“正好窗口有两大妈在闲聊这儿看门大爷家中出了事，我就猜着你肯定是进不了门了，这么热的天气，总有那么一两个丫头撑不下去。”
多杰克听得这番话倒是愣的透彻，直到雷火又是一段笑声传来才回过神来，这会儿雷火已经背着女生走了好一段距离，多杰克赶忙冲着其他面面相觑的楞头学生们摆摆手，叫他们加紧回家去，最后他捡起之前放在地上的教案后抬头一看，那雷火快是连背影都瞧不着了。
多杰克一边嘀咕这人怎来得如此旺盛的气力，一边提起步子追了上去。
>>Chapter Four
多杰克是个教书的，到底还是比不上雷火这个在军校待过的人，没追一会儿他已是胸口发闷，恨不得将身上的大褂甩了去，他抬声唤了两句雷火，叫他先把学生送去医院，而自己却是脚尖一转进了菜市。
午后三时，整个菜市都充斥着咸腥的气味，被这天气一烤，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多杰克锁紧了眉头，加紧步子从肉摊中间穿过，菜贩们一脸轻蔑又嘲笑得看着他，大概是对于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人的有着难以解除的痛恨。
多杰克七绕八拐，终是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莲蓬摊，他随手指了几支便打算付钱离开，谁知摊主小姑娘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先生这般着急，可别是中了暑啊。”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帮他仔细挑选起来，“看先生这身装扮，大概是个读书人罢？
“我从小就爱读书，可娘却只准许哥哥去学堂，而留我在家里学着些简单的手艺活。”
小姑娘挑好了莲蓬，手法娴熟得给他包了起来：“只是娘去的早，我手艺还没学会，只得出来卖卖莲蓬，不然哥哥可怎么办呢。”
小姑娘垂着眼帘，怕是不想让人瞧见那眸中的苦涩。
多杰克有些语塞，他的脚后跟敲了敲地面，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姑娘把莲蓬捧到他面前了，他才从教案中扯了张白纸下来，刷刷写上了自家的地址。
“你要是愿意，以后有空就来我家罢，我教你知识便是。”
>>Chapter Five
小姑娘感激他，又听说他要赶着去医院，便指了条弄堂小道，一路遮阴避阳。多杰克略作道谢之后，又是快步离开了。
待多杰克来到医院时，雷火正倚在门口的柱子上小憩，多杰克扯出一只莲蓬来往他鼻梁上一戳，雷火一惊，手下一翻劈上莲杆，幸好多杰克对此已见怪不怪，抽手则退，随后又在雷火肩上补了一拳。
“那么多年，身手倒是见不得退。”多杰克微扯着嘴角，如此说道。
雷火瞅了眼手中已经断了杆的莲蓬，对着多杰克嘿嘿两声，又扣出颗莲子来塞进他嘴里：“你不就是担心那小丫头？大夫说了并无大碍，你倒是紧张。”
多杰克翻了个白眼，掀掌拍掉雷火不老实的手指，自个儿进了医院，把那把莲蓬给女学生送了去，又好生嘱咐了一番，才心有余忧得离了去。
回去的时候已是约四时过半，那太阳隐了部分的光亮，于是两人也就没往那弄堂小道穿，坦坦从大街上往家走去。
多杰克一手夹着教案，一手把着那断了的莲梗翻来覆去得看，雷火一直瞧着他，也明白他的心思。
好些年前，当多杰克还忙着钻研那些深奥难懂的知识时雷火身边已经围满了青春靓丽的女孩子，那会儿他是军校内的上等积极分子，情愫初开的女孩儿们都喜欢他倒也算是极为正常。
然而无论那些女孩子与雷火有着多么好的关系，都抵不过多杰克一个望向这边的眼神。
久而久之，有些恼羞成怒的姑娘便嚼起了舌头，闲言碎语层出不穷，更甚者在军校门口借问人之由来特厮宣传雷火竟有嗜男之好。这般胡乱折腾，不出一月，雷火已是如芒在背，且同学们的鄙夷与不屑已将心高气傲的男孩儿逼向了崩溃的深渊。
然而那时候多杰克正被乱七八糟的知识搞得头脑昏涨，面对较平时低沉不少的同伴没能看出任何不妥。直到他在某一天被通知去军校接雷火时，他才意识到身旁那位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们平时都不管教他？！”带着圆框眼镜的校长拍着桌面大声问道。多杰克瞥了眼身旁浑身是伤的雷火，突然雷火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的对上多杰克，他一怔，狠狠地咬着牙：“退学。”
于是雷火离开了军校，找了份体力活，帮家里撑了点负担。多杰克面上沉寂，心里也是难过得很。
抚养他们的老人止不住得叹气：“你怎能那么冲动？”
多杰克轻抚着老人的后背：“他是这个意思。”
两年以后，多杰克偶遇当时与雷火关系不错的人，随口一提时方才偶然知晓原委。本说雷火即进崩溃，但也不会到与人打架的地步，然而那日却是有所平日便是风纪极差的学生在小树林里堵了他，用近乎下流的口吻调侃了几句多杰克。
五味陈杂。
雷火拍了拍多杰克的肩膀，指尖扣着那人肩膀那块儿的硬质布料，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多杰克，”他双手掐着多杰克的胳膊，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大爷我不后悔，别你和个娘们似的记那么多年。”
>>Chapter Six
大概是那女孩子兴奋，几日之后的早晨约莫七点过一刻便敲响了多杰克他们的房门。
雷火丢给多杰克一个疑惑的眼神，而多杰克仅仅只是耸了耸肩。
“你可别吓坏了她。”走了两步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多杰克不咸不淡得扔给雷火这么一句话，然后把他恼怒的喊声抛之身后。
真正论起来由于那姑娘没学过什么知识，因而多杰克也不过就教了些常识，可算是十分轻松。而女孩子生性老实，坚持留了好一框子菜果，意为做“学费”来使。多杰克本不想收，可那女孩子却是十分倔强，他心想若是继续拒绝下去，怕是这女儿连来也会是不愿意的了，于是他只得接下了这框子菜。
“你叫什么？”多杰克这时方才想起这个问题来，先前他对着女孩子你你得说了半天，居然也没觉得有半点不稳妥。
“我姓莫，莫香筠，先生就叫我香筠罢。”
雷火听着外头开始愈发热络，想起今儿是周末，人们都难得得闲了下来，大街小巷扯个来回，好不闹腾。所以他这才不情不愿得起了来。扒过凉透了的馍馍啃了口，他把桌上的报纸翻得哗啦响，多杰克从门外扔了块橡皮进来，啪得落在他手边，雷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玩意儿，他明白这是多杰克嫌弃他吵。
分明窗外那天天闲扯着自家那不争气的小伙儿的和对家那姑娘的大妈更为吵人。
雷火啃完了馍，百无聊赖得坐在床上发怔。前段时间在军校的对头找到他那里去，把当年他打架的事儿添油加醋好一番胡扯，幸而老板是个实在人，又着实舍不得雷火这热情开朗年轻力壮的小伙走，便只是给他开了个带薪假，先放回家歇着去。于是雷火现在便只能每天看看天地蹭蹭多杰克，谁知道他善心大发收了个闭门学生，这让他万分不爽却也难以发作。
那香筠一学便到正午，她隐约间闻到外头传来的饭菜香，才发觉原已如此之晚。
念得家中还有个忙于念书的哥哥，香筠急急忙忙得与多杰克道了别，挎上小包就打算飞奔而去。
“对了先生！”她突得撒住了脚，“今儿下午王先生在天井那有场书说。
“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Chapter Seven
雷火本是一粗老爷们，偏偏对说书这事情有独钟。
多杰克一边扒着饭，一边踹了一脚给身边活蹦乱跳的人。
然而多杰克刚放下饭碗，雷火便火急火燎得要拽着他出门，多杰克着实有些受不住烦，反手一敲他脑门：“那么急作甚么？你不休息怕是待会儿在听书时睡着，丢了自己的脸面。”
雷火听了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便又扯着他要去躺倒即睡。多杰克白了他一眼，口头上训了两句不修边幅，但颈项那儿的殷红却是埋在衬衫下头，模模糊糊透出点浅彩。雷火笑嘻嘻得盘着腿在床上坐着，他自是知晓这人脸皮向薄，半点羞涩也盖不住，只是他不去点明，看着只觉乐呵。
虽说这两人躺下了，何奈那雷火手脚并用缠得多杰克呼吸困难，但那人又入睡极快，曾窗外雷崩古树也没能把他轰醒，一来二去多杰克便是放弃了叫醒他这一事，侧了侧身攀着他的胳膊一块儿睡了。
幸亏这天气闷热，王先生的讲书在环境微为转凉后方才开始。雷火勾着领子松了口气，他们醒来时门外人声已是降了不少，多杰克抬表一看惊觉已快近了四点缺一刻，那一瞬他只想问为何这段时间总是仓促紊乱，当真是累的慌。
“这潘生啊就站在茶楼下，双眼凝神望着阁楼窗那儿桂儿的俏脸，心说这姑娘居然生地如此好看，怕是我这点男女之心也是沉寂不住了……”王先生折扇一收，勾着手腕往一方向遥遥指去，眉间垂至极处，果然是一副痴情郎样。
多杰克在台下看得分明，不知不觉被那高超的技艺给捕获了去，沉在这书中难以自拔。
恐怕日后雷火作懒发性又是多了个理由了。
夕阳如附在光面上，转眼便滑到了西山头处，王先生惊木一拍，木桌抖了三抖，敲击声一波波穿出去，猛然惊醒了多杰克。
“……桂儿卷着衣角问潘生：‘不知先生可愿娶我？’潘生一听多少慌了神，他支吾了几句自己的弱能，想是就此心有余念得拒绝，谁知那桂儿却是温婉一笑……”
“多杰克，”雷火忽然从边儿上挨了过来，“我俩在一起是有五年之久了吧？”多杰克胸怀疑惑，但还是细算了日子，回了雷火肯定得答复。
“这样啊。”雷火蓦然笑了起来，“那可不是比这潘生和桂儿还要长久？”
多杰克听了这话，刚想回些什么，眼角里忽的瞥见王先生一甩袖，竟是站了起来。
“……桂儿听得那人的刁钻问题，也不气恼，只是垂眼掩口。那人方还得意这姑娘是被问住了伤心，却没料得她突得出了声。”
“‘先生这话可是言重了。’桂儿抿着唇细细笑道，‘虽说潘生他没能有什么大作为，可如此我们已相处四年之余，怕是以后还得长相厮守一生。而我又恰巧听哪方先生说过，这便是最好不过的日子了。’”
—END—
